追杀保定飞驴

来源:undefined人气:0更新:2024-06-15 13:27:55

小编按:最近博士创作欲十分高涨,欢迎捧场,我已沉醉此文不能自拔

文:霍博士

噩梦

2026年,老刘已经不再年轻。稀疏的地中海发型,松垮的皮肤,水滴般的流线肚子,装着多年来化不开的脂肪。从外形上看他和那些腐败官员没有什么不同,只不过人家走在社会之中,别人见了都是躬着身子,而他走到生活之中,遇到的一切都是对他仰着身子。

老刘的生活很平淡,平淡到没人记得他的大名,在去医院挂号时,被别人喊道到自己的名字,他自己都感到很陌生。

如果把世界比作一场戏剧的话,他的角色就是对历史主角的陪衬——跟着欢呼的、跟着沮丧的、湮没在舞台黑处自生自灭的。

他没什么访客,也没什么娱乐。没什么新鲜事的生活,时间越过越快,他有时也记不清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,因为每天的生活无非是:上班、下班、买菜、看电视和儿子吵架。

但是再平庸的驴,也会有叫嗷嗷大叫的一天。

最近一个月来,老刘每天在噩梦中惊醒:在梦中,一个身体极为结实的黑衣男子追杀他,每回都来势汹汹,一言不发。或者一刀戳进他的眼球,或者一斧子把他的脑袋劈开,或者把老刘绑上五十斤铁块,一脚揣进水库。老刘有时也在梦里反抗,拿着剪刀、棍子、散弹枪回击,但这都没有用,反击越激烈,黑衣人就杀的越凶残:把老刘推进炼钢炉里、或者把肠子掏出来,用它把老刘勒死;把老刘塞进绞肉机,血肉模糊。相反,假如老刘不再反抗,黑衣人会让他平静的死去:煤气中毒、服安眠药。

这一个多月,老刘已经体会到了40多种死法,而且花样还在翻新。他想把这个古怪的事分享给同事或者儿子,每当盯着他们漠然的目光,他舔了舔厚嘴唇子,张不开口,若有所思的瞅着远处。

 2 当代的东洲斋写乐之谜

与此同时,香港,艺术品交易厅,全场肃穆,一片幽暗。

一束光射来,大幕缓缓打开,一个男子从舞台底部徐徐升起。西装、马甲、背头,金丝眼镜,身体紧绷,眼神亢奋。站定之后,看了看手表,露出完美的表情,对全场四面八方响起的掌声选了三个方位点头示意,每下低头33.5度。

待全场归于平静,男子用舌头弹送出了第一个高亢音符:

众所周知,我们豆豆基金会,一直致力于拯救堕落的中国艺术,挖掘伟大艺术天才。

但大家也知道,天才难做啊,一直是亏本买卖。在一个时代,大众缺乏想象力的大脑,总是被三流作品同化成细菌培养皿,掏出自己的血汗钱供奉这些垃圾。而天才总是在穷死、饿死、疯死多年后,才被后知后觉的大众所追认——在他的雕像下或者生前居住的八平米小黑屋前,挤出两滴眼泪,献上10块钱三朵的鲜花,再美美地来个自拍。

而且庸人喜欢猎杀天才,最悲惨的是日本江户浮世绘天才——东州斋写乐,这是他的化名,没人知道他叫什么。他的画被当时蝼蚁和蟑螂们嘲笑,所以写乐刚画了140幅浮世绘就消失在历史的黑洞里了,可能醉死在了妓院、被无赖打死、掉水里淹死,没人知道。

今天,我要告诉你们,当代中国也有东州斋写乐。

二十一世纪初年的中国,是天才灭绝的重灾区。当时的屏幕里、报摊里、手机里塞满了与时具进的垃圾。那个时代的文化看似环肥燕瘦,实则王八绿豆,最可笑的小丑会戴着金帽子在时代的表层跳来跳去,腮部喷着口水。想要搜索那个时代的艺术天才,仿佛是从撒哈拉沙漠里挤出水,连四滴都凑不齐。

但压抑使人进步,就像中世纪的异端裁判所一定会催生出最高妙的巫师。找寻那个时代被遗忘的天才,我们突袭了那个时代的残骸——电击疗养院、倒闭黑酒吧、盗版音像店、精神病院……那些地方盛产寄生虫、怪胎和天才。每个角落我们都不肯放过:垃圾堆、厕所隔板、禁闭室的墙上,甚至连那些用剩下的手纸我们都不曾放过。

在北方某地的一家倒闭图书馆夹层里,我们挖出了一系列神秘手稿。既有画、又有文字,其创作不光超越了那个垃圾时代,而且里面的内容不管是在绘画史,还是文学史,我们都找不到类似的对照物。天外飞仙!

手稿时期从2002年到2005年,通篇没有署名,但笔迹全部统一。题材有诗歌、小说、漫画、春宫画等等等等,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怪异方式记录当时的时代,有一种强大的扭曲力。

比如这篇,充满了血气。

 保定飞驴

即使是最沉默的驴

也会有嗷嗷大叫的一天

即使是最本分的驴

也会有踢翻驴肉火烧摊的一天

何况我是一只长着翅膀的金驴

我要在驴界最残酷的屠宰场保定飞过

高声嚎叫

我要让我的黑驴鞭在每个愚夫愚妇的上空划过。

在这个黑皮本子中,我们发现了,长篇叙事诗漫画——《832日我开学返校》,现在给大家展示节选片段:

校长

校长路过楼道,

校长趴在教室后窗

校长严肃地盯着副校长的后脑勺

校长荒腔走板地唱着《感恩的心》。

校长关上门,坐在办公室的大皮椅子上旋转到飞起来。

校长掏出鸡巴,卷进一张热乎乎的大饼,他吃啊吃。

校长以为我在劫难逃,我却对校长了如指掌

……

手稿里面作品,一方面又有后现代垮掉派诗人狂飙突进的特点,一方面又有社会主义含情脉脉的余晖。比如这首:深夜爬行。

深夜爬行

深夜,父母们从猪圈、狗窝、耗子洞中醒来

摘下谄媚的面具

瘪着脸

双手双足在街道上爬行

那老旧的地方,破败的厂房

曾是他们的殿堂

他们爬上了城市的高压线

在城市的夜空中编织带着火花的蜘蛛网

即使不能再高空翱翔

也要在低空爬行

这批手稿的最后记录日期是2005年,那是一封自杀遗书。上面扭扭曲曲写着几个痛苦的字:不活了。之后这个作者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。

说到这,舞台上的男子抹了抹泪,哆嗦着说:让我们为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的卓越和不幸而默哀吧。我们的文明我们生长的土地,就是有这种真挚的艺术叛逆者,滋养着我们这块贫瘠的土地。

根据我们大数据资料库公司对内容的分析。这个神秘的作者,有85%几率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出生,95%几率是中国北方人,72%几率曾在河北保定上过大学。后续资料不明。

但是这次的演讲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大新闻,在手稿的夹层,我们发现了作者年轻时的一张照片!你们看,多么意气风发!像大老虎一样精神。我们基金会开发了全世界最先进的人脸识别技术,就靠着这一张照片,不管他现在长什么样,我们将会从14亿人的档案库中调取他的生平资料。目前只是时间问题,预计再过两个月,这个现代艺术最大的谜团将会解开,届时我们将会举办一场中国最神秘天才的纪念拍卖展。

全场起立肃穆,连天堂都沉默的三分钟。

 3  保定飞驴

豆豆老爷抽着烟,美滋滋,看着将要出席拍卖会的各国金主名单,日本的鸟重家族、意大利弗朗西斯科家族、香港李家、纽约的索伦斯,巨鳄盛宴。

调查员把一摞纸摊在桌子上,说:老爷,这就是对神秘作者面部资料的核对结果。

豆豆老爷:挑重点的念念。

调查员:诺。

1980年出生于河北秦皇岛一个工人家庭。

1996年父母下岗。

2000年因为辱骂校长被保定大学开除,

2001年,短暂在北京演出朋克音乐为生,组建乐队保定飞驴,粉丝6个,演出五次。照片拍摄于最后一次演出酒后,拍摄后和粉丝打了一架。

2004年曾经开过一家音像店,卖盗版DVD,两年之后倒闭了,因精神不佳自杀未遂。

2006年,他老爸用买断工龄的钱给他买了个工作,之后开始在河北秦皇岛港务局宣传部上班,每月工资2800,二十年间涨了500。

2007年和当地一位开小饭馆的女人结婚。

2008年生了一个儿子。

2015年竞争科长失败,此后一直在单位上班。没离开过河北,没有朋友,有时候打打麻将。

他的名字叫刘富力。

豆豆老爷的脸有点开始抽筋,说:属实吗?

调查员:属实,我们的人已经把他家踩点了,这是他的最近照片。

豆豆老爷看了看照片,沉默了半分钟:那他这二十年来还有什么创作吗?

调查员:有,不过,说了恐怕您要失望。据调查,刘富力在工作之后一直想当上宣传科副科长,十几年来创作了大量的国家主义赞歌。其中一些在当地机关报、公众号上登过,其中包括长篇组诗:《北京奥运梦想与辉煌》、《龙腾颂》、《和谐风韵》、《新农村之歌》、《安危用所谓民心铺垫》。

豆豆老爷:念念

调查员:诺!

《北京奥运—梦想与辉煌》

祖国的山无言、水无言

但祖国的山有情、水有情、人更有情

让长城、让黄河、让长江、让珠穆朗玛峰

托起中国申办奥运的豪情

让我以一个中国公民的身份

再度以激情的目光关注奥运

让奥运圣火永不熄灭

让奥运精神

永住在祖国每一个人心中

……

《龙腾颂》

百姓竖起拇指

发出由衷的赞评

跨越式发展的克难关

欣欣向荣高歌猛进

沐浴着和谐的风韵

正阔步向伟大的征程

……

豆豆老爷的脸有点扭曲,一挥手:够了!

调查员:老爷息怒。

豆豆老爷:我不愤怒,只是为他痛苦。这么有才华的艺术家,却在晚年依此谋生,他是那么的孤独和无助!多么愚蠢而可悲的时代啊!我也恨我自己,为什么不早一点拯救这个天才,也不至于让他堕落于此。

叫收割者过来见我。

 4 收割者

豆豆老爷把玩着一把武士刀,在房间的尽头走来走去,说到:世人总归是盲目的多,往往只能看到外在,看不到本质。对于那些穿金戴银的愚夫愚妇来说,东周斋写乐或者是毕加索的画,挂在大英博物馆里,那是天价之宝,放在北朝鲜农村炕头上,那就是垃圾。我心疼这些天才们受到这种虐待啊,不忍,你懂不懂?

收割者:了然。

豆豆老爷:对于天才来说,最好的归宿就是死于万人的敬仰之中,而不是活在愚夫愚妇的白眼之中。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毁于一旦,这不公平。他死了,作品便是永存,他活着,作品就是腐烂,所以说,活着就是死了,而死了就是永远活着!你懂不懂?

收割者:了然。

豆豆老爷拿出照片和一张纸递给收割者:最好让他在无名中诞生,在无明中死亡,该去哪就回哪里去,懂了吗?

收割者:十分了然。

豆豆老爷:对了,处理完后,把头骨做成标本带给我,我要把它供在我自己的艺术殿堂之中,蓝丝绒之上,保定飞驴永远飞不到的地方。

 5  完美午后

河北秦皇岛。

争吵完后,儿子破口大骂他窝囊废,摔门而出。

老刘颓唐地瘫坐在漏了洞的塑料椅子上。狭小的屋子里充满了那种失败中年人的味道。

他想哭,但是泪腺和他的银行账户、腰子、小脑一样,早干枯了。他舔了舔厚嘴唇子,咧着嘴。最后还是站起来,把儿子砸碎的盘子、碗、遥控器都收拾了起来。他顺便把儿子地鼠标和耳机摆放好,还拿抹布擦了擦电脑桌。他觉得,其实就这样吧,儿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,有口饭吃就得了,像他这种没本事的老男人,也实在提不起劲头在和儿子争论什么了。

他饿了,去厨房煎了一个鸡蛋。坐定后吃了一口,他觉得煎鸡蛋味道太淡了。衰老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行动远远落后于思绪,在他的脑子里他已经去厨房把那个没盖盖子、瓶身黏糊糊的酱油瓶子拿了起来,倒在煎鸡蛋上面。实际上他的屁股一动都不想动,就这么凑合把鸡蛋给吃了。

夕阳从小窗子照到他的头皮上,半饱的他忽然想到了年轻时读过的一句诗: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 ,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……似乎是博尔赫斯的,但他记不清了。

接着出现了一段生命的平静期,还是呆坐在那个破椅子上,他开始享受这个平淡的美好下午,享受着已经忘了大半的回忆,仿佛生活又重新走近了生活,而生活又接纳了他。

他的心思已经从他那堆积满油腻的身子里破土而出,回到了十几岁一般,轻盈的灵魂不会浪费每一次的呼吸,也能感受到黄昏在他房间里的每一寸伸展。光影的恍惚中他觉得他的腿能高高跃起,腰身能够旋转舞动,心能悸动,耳朵能分辨窗外的鸟在为他鸣叫,那些过去充满青少年肝气和汗味的作品他还能创造,一切能重新开始,一切都能回心转意,正像窗外的鸟都为他歌唱,而门铃此时也响了起来,仿佛是久违的朋友登门拜访。

它旋转着身躯来到门口,打开门。

梦里面那个黑衣男子正对着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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